齊步作

逆轉針【全】

小學六年的生涯就如吉普賽人般，除了轉學入學遷徙再遷徙外，所有的回憶僅僅就是那麼一次的意外………

當時因為想學腳踏車，因此趁家裡不留意時偷騎了客人寄放的腳踏車。可能是做賊心虛及技術差，騎到同學家附近就被遊覽車給撞飛了出去。

就在我神智不清、試圖爬起來的當下，有個聲音問我：『你是怎麼飛來我家門口的啊？』我怎知道會這麼不偏不倚被撞飛到你家門口呢？…………

那個「飛」來的印象讓我同學驚奇又興奮，每天下課後就直奔醫院探視這個會飛的同學。遇有巡房醫生或探訪親朋，不論老少、關係，就迫不及待的有如錄音帶倒帶般，興高采烈的重複著那段「飛天」意外的他，雖然智能遲緩到一眼就能分辨他與常人的差異，但是他的天真以及專注，讓探病關係少了多餘的客套、更化解尷尬的沉默空間。

至今我依然想你。不知道你是否依舊快樂？每當我憶起你那單純與不解的表情－－問我為什麼「飛到」你家門口的片段，我仍會情不自禁的笑出來。

就這樣，我錯過了國小畢業典禮、國中新生入學訓練。

當我返校就讀時，已經是一上的學期末。

由於家裡經商，父母親總是忙得不可開交，親子間更是聚少離多，更別說幫我們子女做飯這等耗時費心的事了。

當時家中有褓母及幫傭料理家中大小雜事，對於每天看不到父母的我們而言，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因為我們有著比一般小孩多的零用錢。

對正學習交友且精力旺盛的13、4歲小孩而言，身上有著優渥的零用錢即能狂妄、無知的揮霍。

每天除了上課外，最開心的時間就是下課十分鐘。

十分鐘雖短，能做的事情可不少。總有人可以最短的時間擠進人滿為患的小小福利社為我搶購到不算好吃、卻多少滿足那底心裡的孤寂。

十分鐘夠長，至少那份永難忘懷的情誼讓我豐富至今。

順帶說明一件事：少年成長期間不知道為什麼常常一堂課坐下來，膝蓋就變得無法彎曲，稍微一動便感覺膝蓋骨劇烈磨擦。當時看過中西醫依舊無解，但如果一直動就不會麻痺僵硬。

我曾經接受過坊間各式民俗療法，也經歷過背部好似一片插滿稻禾的秧田(針灸)，一直到後來才知道那是成長骨膜遲緩。中醫的針灸熱敷固然有其功效，然而最重要的痊癒因素是運動，而我現在已經痊癒了。

往往，一個會引起注意的學生，除了品學兼優或頑劣難馴外，尚有不時就會出個小意外而必須注意呵護的學生。 

經典的一天始於午休時間。噢不，應該說這份因緣際會開啟於此。

午休鐘響，大部份的同學忙著領取值日生早上收集蒸熟後抬回的熱騰騰便當,而此時的龍門宴方且開擺。總是固定有幾位死黨陪我一起去福利社大採購，即便碰上我腳又僵硬不能走時，也是揹著我去。雞腿便當、泡麵、漩渦餅乾、汽水等等……這些食物必然摻雜著吆喝歡笑。(我父母怎麼從不懷疑這小娃兒如何吃得下那麼多東西呢？或許他們早已知曉小娃兒的孤寂，所以持續付出從不過問的零用錢……)

這樣的喧嘩逐漸在福利社、班上形成一股令人憎惡的勢力。

忘記自己尚跛腳，忘記自己有時膝蓋無法彎曲，當然囉，因為我有「腳」——因為我總是被揹的比別人高。種種因素讓我膨漲起來，雖然我常不經意看到其他同學因吵雜的吆喝聲而流露出的憎惡眼神。偶而也不經意的傳來其他同學買不到東西而抱怨福利社老闆不公的聲音。我依舊忘記自己跛腳，忘記膝蓋無法彎曲，一味的享受著被服侍的感覺。直到有一天，她出現了。

這天的午休，如往昔般，一群人興高采烈拿著豐盛戰利品進入教室時，頓時吆喝聲被鴉雀無聲的空間給凝結住了。只見老師拿著兩個便當坐在我的座位。一見我們走進來，老師緩和的站起來，然後微笑的說：『這是我自家的便當，雖然不見得比福利社的東西好吃，但是也不會難吃到哪去，試試看。』，她放下便當就離開教室了。當時的我心情是五味雜陳，莫名其妙且夾雜羞辱、更有著一絲自己當時不曾察覺的溫暖。經過再三思考，我將便當退回去了。

老師不為我的拒絕而持續的送來自家便當，而我依舊送回去。直到一天，她在我的功課筆記本裡留了言，要我午休時間去學校操場的一座涼亭聊天。

因為忐忑不安，於是越加武裝自己易感脆弱的心。我繃著一張臉來到涼亭，一眼瞥見兩個便當外加一瓶吉利果。頓時，目瞪口呆……(天啊，好厲害的老師,連我在家吃飯餐餐不離的吉利果汽水她都知情。)老師遞來一個便當，然後笑著訴說她聽到的種種讓我父母頭痛不已的童年笑話。(原來老師一直持續跟我父母保持連絡，只是我不知道。)尤其當她說到我幾乎爬過我家方圓一里內的芒果樹時，眼裡遮掩不住的的笑意瞬間解除了我武裝的神經。

聽著聽著……我居然已經吃起便當了，如果不是老師問我吃得慣嗎？我還不知道我已經吃了幾乎一半。她說：『因為沒有考慮過你的處境及心情就貿然送便當，以至於增加你的心裡負擔，這一點我跟你道歉！但是也請你知道我被拒絕的心情，因此我們扯平。』這是我第一次不覺得她是嚴肅的老師。(當時我應該即刻這麼回答：嗯，我可以考慮當妳是個朋友！)

很快的,這樣的午休涼亭聚會持續過了一個月，我也開始自己帶便當了 。而且為了避免腳僵硬無法自己走到涼亭，第四節上課時我總會不斷按摩自己膝蓋使其柔軟。

涼亭聚會慢慢的開始增加人數，老師要我「傳授」自己的經驗及心得給同學。我的經驗對市區的小孩而言，那是新鮮的野趣；但對於我的父母卻是一種困擾。而就精力旺盛永遠尋覓新鮮事的我而言，舉凡是糞坑的白蛆、十字形的木棒，海邊拾回的石頭等等……都會讓我父母驚惶失色忐忑不安。

然而這些讓我父母頭痛的經驗卻讓我在此博得許多友誼，及侃侃而談的自信。

涼亭聚會到後來演變成我們班一天中最期待的歡聚時光，也是我們這群「壞份子」轉變的契機。尤其星期一中午最是熱鬧；大家紛紛利用星期日去「實驗」彼此的經驗，彷彿為了延伸彼此的回憶般，涼亭變小了，但是內容卻變寬敞了。

這期間，老師幾乎全程參與，而我們也漸漸找到彼此的專長。有幾位同學加入了田徑隊、吉他社，而我亦加入了童軍隊，光明正大的玩耍。

老師的精彩名言不勝枚舉。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段話是：『玩要玩到骨子裡，吃要吃到肚子裡，書要讀到腦子裡，做人要懂得事理。』聽起來好似簡單，然隨著年齡增長屢經世事，卻益發顯得「簡單」實屬不易。

由於班上已加入或想參與學校田徑、手球隊的人數不少，因此對於學校即將到來的運動會格外重視。其中，班旗的設計及製作更是絞盡腦汁，幾乎到了全班參與的田地。我們的假日作業就是每個人要畫出一幅最理想的班旗草圖，而我則是將一隻老鷹直接繪在簡單的白布上。班上最後決定由我負責班旗的繪製，這也是我『正式』接觸繪畫的起點。(小時候，除了捏土丸子外，最簡單的消遣就是徒手畫。最有成就感的畫就是把爸爸畫得不像他而得到讚賞，最受挫的畫則是把「荒野大鏢客」的男主角畫成了自家受雇的歐吉桑。所以我的繪畫天份始終沒受到家人的青睞。)

﹝跌破人眼鏡的是，我後來加入了田徑隊。在畢業典禮上，還是應屆畢業生，優良體育獎的授獎代表。我的父母一直無法相信跛腳的小孩居然可以拿到體育獎，甚至還玩出了一個名堂。﹞

結果，交出班旗的當天，我卻被罰站到教室走廊。雖然罰站對我而言是司空見慣，但是為了繪製班旗被罰站，卻讓我無法接受。畢竟，我是為了漏夜趕製班旗才來不及寫作業的啊…………。

還記得那一天班上的氣氛很僵，個個義憤填膺。中午為了抗議老師的處分，大家改成在教室用餐。沒想到老師早就知道我們會這麼做，也早準備好直接到教室與我們共進午餐。

她進來的第一句話：『果然很團結！』瞬時教室一片笑聲……。

她輕鬆的說著：『做學生本來就要完成最基本的本份，不可以用任何的藉口去推諉。如果為了完成班旗而無法繳交作業，那就表示沒有能力同時兼顧兩者。』聽到此，我的眼淚不由自己的滴落桌面。老師裝做沒看到，邊吃飯邊讚賞班旗，還不時問我費用是否夠用等等……。她藉著用餐時間，輕鬆的化解了一場師生可能的對立局面。

對於叛逆、懵懂的我而言，學習與興趣的建立，往往要有個能夠引領我、說服我，這個事物在當下是好玩的，並能夠在循序漸進中去激發我的好奇；同時還必需讓自己處在有挑戰而非命令，偶有錯誤卻不覺受挫，即便失敗，卻可以從頭再來的學習。

說來，我的老師在所有老師中相貌最平凡，個兒也不高，且最不擅長的就是「笑」。經由幾次接觸，知道老師家中經濟並不富裕。或許因為家庭的重擔，使得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許多，這讓我更感恩、珍惜那段便當的歲月。我相信，在她嚴謹僵硬的嘴角下，必有她幽默慧黠的智慧。

三年時光歡樂無數，寫不盡徒增懷念。

老師所給予的不止是學業上的傳授，而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人生道理。 

謝謝老師，您辛苦了！

 ～我愛您～